无存”(《石门新营所住》),前四句是写景的名句,用字的险仄可以见出心情的烦忧,却由于玄理之来而得扫荡以尽。同一时期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和《从斤竹涧越岭溪行》,情调要轻快得多,“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是“物赊于己,故理为情先”(《答僧维问》),“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则是心与物契,情理一致了。在玄理中,谢灵运找到了欣喜,也化解了痛苦。不过一旦痛苦过甚,麻醉剂也会失去作用:“理感心情恸,定非识所将。”(《庐陵王墓下作》)理胜而情不胜,谢灵运没有能力对这种矛盾现象作出合理的解释;“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晚出西射堂》),“安排去化”的玄理不再能说服自己,乃不得不借助于其他的排遣手段。
谢灵运的思想体系比较庞杂,除玄理而外,还曾受过很深的佛学影响。东晋时期佛教的发展和佛理的侵入清谈,人所共知,无需赘述。谢灵运本人,少年时代曾信奉道教,很快又转而奉佛,19先后和名僧慧琳、慧运、昙隆、慧严、慧观、慧睿等往来,《高僧传》中记载过不少片段事迹。谢灵运并没有专门阐述玄理的文章,但《广弘明集》中却录有他的佛学论文《辨宗论》、《佛影铭》和为慧远、昙隆写的两篇诔文。此外,他还曾和慧严、慧观共同润色过《大般涅槃经》昙无谶的译文。经过润色后的译文比原译远为流畅优美,世称南本,原译则称北本;又有《金刚般若经注》,已佚。20
《佛影铭》和《慧远法师诔》都是晋亡以前的作品,文章写得很有文采21,但于佛理并无发明。真正可以看成哲学论文的是《辨宗论》(包括答问)。
魏晋清谈中有一个命题,即圣人是否可至。汉代以来儒家的基本观点认为,圣人不能至,因此也不能学;佛教的基本观点则认为,圣人(佛)可以至,其途径是“祛练神明”(《世说新语.文学》)即不断地修炼。晋末名僧竺道生独标新义,认为臻至圣人的途径在于“顿悟”而无关乎修行积累。这些不同的主张有其不同的社会背景,这里不必具论。谢灵运的《辨宗论》在竺道生的论点基础上进一步作了发挥:
有新论道士,以为寂鉴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
二教不同者,随方应物,所化地异也。大而校之,华民易于见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见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渐悟虽可至,昧顿了之实;一极虽知寄,绝累学之寄。
很明显,谢灵运企图折中儒佛,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统治中国封建社会的理论基础——儒学的强大和稳固。虽然受到“异端”的冲击而不被同化,相反还有同化“异端”的潜力,在此之前,应贞、向秀就标举“孔、老可齐”,“儒道为一”(《辨宗论》),阮脩回答王衍“老庄与圣教”“将无同”(《世说新语·文学》),也可以说明这一看法。谢灵运强调“顿了”,但并不完全否定“渐悟”,从这层意思上说,似乎又是在调和顿渐,归根结蒂,就是钱锺书先生所指出的:“悟必须‘慧业’,故‘成佛’甚速,若夫不由慧生悟而只修行持戒,则能免于地狱诸苦恼而未遽得正果也。”“‘华民’恰与‘上根人’相当,而‘中根以下’者乃‘夷人’也。”(《管锥编》第四册,第1292—1294页)
这自然又是在为“第一流”人物作论证,22舍甲族子弟和天才文学家如谢灵运而外,还有什么人有资格具有“慧业”呢?《南史》本传:
(会稽)太守孟凯事佛精恳,而为灵运所轻,尝谓凯曰:“得道应须慧业,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凯深恨此言。又与王弘之诸人出千秋亭饮酒,倮身大呼,凯深不堪,遣信相闻,灵运大怒曰:“身自大呼,何关痴人事!”
孟氏在当时不能列入甲族。顗兄昶,义熙间曾为尚书左仆射,卢循攻京畿,忧惧而死。孟昶是刘裕起兵反对桓玄的赞助者,孟顗大约也凭借这一层关系而为刘裕父子信用,23谢灵运鄙视孟顗,认为像这样的人不配具备慧业,也是很自然的事。
佛理之于谢灵运,不仅是玄言中的一种新鲜义理,也不仅是用来论证自己的高贵,更多的用处也像玄言一样,可以溶解愤懑,冲淡燥热。所以在《山居赋》中,佛理玄言混杂间出,既有“抚鸥□而悦豫,杜机心于林池”的解脱,也有“钦鹿野之华苑,羡灵鹫之名山”的向往。“观三世以其梦,抚六度以取道。乘恬知以寂泊,含和理之窈窕”,更是玄佛一体。三世,佛家谓过去、现在、未来;六度,即忍辱、精进等六波罗密;恬知和理,则又来自《庄子·缮性》“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神游于空无清静之中,心寄于浊世浮生之外,谢灵运乃得以从容自适。《过瞿溪山饭僧》、《石壁立招提精舍》、《净土咏》等诗篇,同样体现了这种作用。他的绝笔《临终诗》,“惟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平生的恩怨统统消溶在“我佛慈悲,怨亲平等”之中,从而获得了心灵上的最后一次解脱。
中国的封建社会中,从来没有一种意识形态可以彻底排斥取代儒家学说,在玄学最盛行的魏晋时代亦复如是。过于强调玄言佛理与儒家学说的对立而忽视它们之间的渗透,是一种偏颇的看法。政治、法律、道德、伦理、文学艺术的观念和实践之中,儒学的王统地位并没有在根本上动摇,宋文帝立儒、玄、文、史四馆,儒学仍然居于首列。从谢灵运本人来说,情况也不例外。表现于作品中的热衷用世之情,处处都以儒家的学说作为理论上的依傍。反之,“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穷则独善其身”这些原则,也可以当作精神避风港。这个问题比较清楚,无须再多作论述。
近几十年来,对谢灵运的研究比较落寞,原因或许是对作品的思想内容不大好作恰当的评价。本文探讨了谢灵运的政治态度、门第观念、性格的特征以及玄言佛理对他的世界观发生的影响,还来不及对谢灵运的诗歌作正面的分析,仅仅是期望通过这些探讨,为研究谢诗提供一些知人论世的参考意见。不当之处,敬待指正。
注释
1 陶诗“似澹而实美”的韵味和“声色大开”似乎不相干,但是陶渊明的水墨田园和谢灵运多色调的工笔山水,在使诗歌由说教回到形象上,可以说起了殊途同归的作用。
2 见《南史·王僧达传》、《宋书·张邵传附张敷传》。
3 今吴语中尚有这层意思,“笃”字读“浊”音。
4 《谢晦传》叙刘裕于彭城大会,命纸笔赋诗。谢晦恐怕刘裕出丑,于是代作。紧接着说“时谢混风华为江左第一,尝与晦俱在武帝前,帝目之日:‘一时顿有两至人耳。”’但谢混在义熙八年就被‘赐死”’,彭城之会在义熙十四年。史家多称《南史》文约事详,不过这一段记载却简约得在时间上过于含混。《晋书·谢混传》和《宋书·谢晦传》则不记此事。
5 参看赵翼:《廿二史劄记》卷十二《江左世族无功臣》条。
6 刘裕即位登坛,以不能得到被他杀掉的谢混“捧玺缓”为憾事,后来选中了谢澹,但谢澹也颇为倨傲,弄得刘裕很不痛快。见《晋书·谢安传附谢混传》、《南史·谢晦传附谢澹传》。
7 谢混赏识的侄子还有谢晦,义熙初尚未成年。义熙六年,孟昶死,谢晦由盂昶幕转入刘裕幕,并成为得力人物,但当时二刘力量的消长已经明显,谢混、谢灵运已经“义无反顾”了。
8 参看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魏晋南朝的君父先后论》。
9 此诗张溥:《谢康乐集》、黄节《谢康乐诗注》均生收,逯钦立:《先秦汉魏南北朝诗》据《失收文馆词林》辑补。
10 杨勇:《谢灵运年谱》系《撰征赋》于义熙十四年,误。赋中明言“愿关邺之遄清,迟华銮之凯旋”,可见长安尚未攻克,赋的写作时间是在十三年春。十四年,刘裕返彭城,九月大会戏马台,谢灵运有诗,这是第二次去彭城。
11 黄节《谢康乐诗注》于此诗下引陈胤倩曰:“累仕之后,忽发此愤,诚非情实。然吾谓康乐胸中未忘此意,于其哀庐陵位之。”陈胤倩看到了矛盾,但所作的解释却难于圆通。
12 王景文(或)为宋明帝赐死,门客焦度愤怒,说:“大丈夫安能坐受死,州中文武可数百人,足以一奋。”王景文回答:“知卿至心,若见念者,为我百口计。”仰药酒死。王景文以宰辅兼领扬州刺史,力量远非谢灵运可比,尚且知道毫无造反的可能。见《南史·王铱传》。
13 谢灵运举出的古人中,尤其是嵇绍,父亲嵇康被司马昭所杀,本人却效忠晋室,死于八王之乱,晋朝人就对此有所非议。《御览》卷445引王隐《晋书》中就载有郭象、郗鉴的批评,认为“义不足多”,不应该出仕晋朝。
14 谢灵运死后一年,彭城王义康又杀檀道济,宣布的罪状中有一条是“谢灵运志凶辞丑,不臣显著”,檀道济“纳受邪说,每相容隐”。这又是一次冤狱。至于“志凶辞丑”,除了这两首诗以外,已经看不到任何别的材料。
15 刘裕平关中,以义真为留守,当时义真仅十一岁,还是个小孩子。刘裕这一措施,显然是想为义真作政治上的投资。其后在继承人问题上考虑义真,当非偶然。
16 事情还需要从矛盾的对立面来观察。南朝诸帝起自素族,在门第上有自卑感。其所以自附风雅,正因为文学艺术的才能是高门的一种标志,也由此,才出现了帝王嫉妒文士这一历史上的特殊现象。《南史·王僧虔传》载宋文帝自言书法可比王献之,宋孝武帝欲擅书名,僧侣竟至以“掘笔”写字又《临川武烈王传附鲍照传》载宋孝武帝好文章,自以为人莫能及,吓得鲍照“为文章多鄙言累句”。又《刘峻传》载峻在梁武帝前隶事,卖弄学问,为梁武帝所恶。至于后来隋炀帝因为嫉妒“空梁落燕泥”而杀了薛道衡,则是更为突出的例子。宋文帝气度深沉而狭隘,谢灵运不为所用,就必然不为所容。他对谢灵运的迫害逐步升级,最终杀之而后快。谢灵运固然有取死之道,但也可以见出宋文帝对谢家和谢灵运本人的厌恶和嫉忌之深,厌恶主要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嫉忌则更多地是个人的因素。
17 干宝《晋纪·总论》:“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其倚仗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文选》卷49)具体的事例,史传中比比皆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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