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不是时间的徒然否定,而是时间的全部的未分割的整体。在整体中,所有时间的因素并不是被撕得粉碎,而是被亲密地糅合起来,于是就有这么一种情况: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的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 [6]7世纪的中国诗人与17世纪的德国浪漫派诗哲达到了一种默然相契,这是多么有趣的中西对话!而且这样的对话是哲学的!
“白云一片去悠悠,清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在永恒的时间里,情永恒,情纯洁;爱也永恒,爱也纯洁。“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的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由江天而游子,而思妇,由宇宙之大而人间相思,足见纯洁爱情是超时空的。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游子之思和思妇之词本来就是《古诗十九首》和古题乐府两大主题,这两大主题在张若虚的笔下更加典型化和更加诗意化了——化作超功利、超逻辑、超时空、超生死的审美直观。在浪漫美学那里,“所谓美不过就是客观化了的精神意义,美只能出自关照者的内心,它只能是有情感所激起的直观的内容。”[7]由于审美直观排除的是经验的世俗的考虑,它对客观实在的认识要返回内心以追求诗意化的心境,它要根据自我内心所体验过的内在时间重组重构一个新的时空心境,它要在把握到的同一心境下把感性个体引出有限性的规定,达到“在主体的心意状态中所呈现出来的直观主体与直观对象的交融统一境界。”而且浪漫美学认为“真正的诗就是同一心境的客观显现。这是一个绝对超时间的永恒世界,人生价值的寄托之所。只有在那里,时间才被取消了,刹那凝化为永恒。”[8]以此来观照在诗中出现的游子之思和思妇之词大概是不会有理解上的障碍吧。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终以江月落笔,回扣起笔,同样妙绝。王尧衢《唐诗合解》卷三评曰:“此将春江花月夜一齐抹倒,而单结出个情字,可见月可落,春可尽,花可无,而情不可得而没也……千端万绪,总在此情字内,动摇无已,将全首诗情,一总归结其下。”[9]斯言得之。不过,这里的“情”的确像是从浪漫美学所说的瞬间体验中得来。“个体在瞬间体验中,以想象为根基,不断把自己的过去投向未来,超时空、超生死,化瞬间为永恒。”[10]从月出到月落,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无限时间;从碣石到潇湘,这又是一个地北天南的宇宙空间。诗人在想象中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崭新的诗化时空世界,即“强烈的宇宙意识”和“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宇宙永恒,“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永恒,所以“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这时,个体自我遂与永恒化一而成为宇宙之我了。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就是这样,以江月起笔,以江月落笔,在仰观孤月、俯察江海的诗化巨大时空中使宇宙意识和人间真爱展示出美好的境界,在感悟人生有限和追寻人生归宿无限的心灵叩问中冥思永恒的千古之谜。“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的评价委实不为过誉。(发表于《名作欣赏》2005年10期,《光明日报》2005年10月25日)
参考文献:
[1] 闻一多.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2),17—18 .
[2] 周振甫.《春江花月夜》的再认识.学林漫录第七辑[A].北京:中华书局,1983(3),80.
[3] 吴小如.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J].北京:北京大学学报,1985(5),62.
[4] 杨义.李杜诗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3),132,105.
[5] 刘小枫.诗化哲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10),11.
[6] 施勒格尔.文学史讲演.西方文论选下卷[A].中文版,327.
[7] 刘小枫.诗化哲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10),108.
[8] 刘小枫.诗化哲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10),111.
[9] 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八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集评[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2),221.
[10] 刘小枫.诗化哲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10),177.
上一页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