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写的《琵琶记》则是:“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共妻贤。”高氏在论述元末明初戏曲创作的政治伦理道德教化功能时,标举的正是儒家诗教中的“风化”说,并把自己的戏曲艺术作品列为此中范本。再比如,对文艺崇尚自然之理,中国传统文艺批评理论中则常用“风行水上”这一象征性理论命题来作说明。《易传》云:“风行水上,涣。”“涣”之卦象,上为“风”,下为“水”,所取正是“风来水面为文章”之象。宋代苏洵据此在古文创作理论中明确提倡“风行水上”为“天下至文”之说,他在《仲兄字文甫说》一文中说:
“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与论乎自然,故天下之无营而文生者,唯水与风而已。⑨
“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方为“至文”。这不仅是比喻或类推,而且是直接以天地万物的自然生成之状态和特征为法,向艺术创作提出相应的理论要求。这种包含于宇宙生命的生动形象之中(示范式与明规律并行,或曰相得益彰)的理论命题,采用直接要求文艺向宇宙生命中“风行水上”的范本看齐或效法的意象思维方式,达成对某种艺术原理的本质认识。这在中国艺术批评模式中并不少见。人们可能会误以为这是一种停留于表象的感性思维方式或浅层批评,其实,在中国传统艺术批评模式中,这种示范式的批评中的很多特定命题,颇具深刻的理论意义。其理论意义在于批评内容的主体部分保留着艺术作品与宇宙生命现象的原生态,而并未将生命现象完全抽象、挤干成一种单纯的理论概念或问题作纯理论的推导与探讨,这样,就便于通过形象的隐喻内涵,使艺术本体与大宇宙生命本体融通。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说过,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保留着艺术作品生命的原生态,同时将现象中包含的问题上升到某种理论高度,作示范式与明规律并行的批评,正是中国传统艺术批评模式一种非常普遍的特征。而且,用这一方式进行艺术批评,一直为人们所乐于接受和在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发生着至今难以准确估量的重要影响。苏轼的“万斛源泉,不择地而出”和“随物赋形”之论,叶燮的“泰山出云”,不可“以法绳之”之说,无论在历史上和今天的文艺批评中,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何等深刻呵!中唐古文运动的倡导者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提出的重要文学创作理论命题“不得其平”则“鸣”,更是深受艺术理论家和人民的广泛赞誉与称道。该文从“草木之无声,风桡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以及“天之于时……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等自然现象,推论:“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送孟东野序》这篇短短的散文,还从虞、夏、殷、周直至中唐,列举了历代著名文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军事家、学者之种种不同的“鸣”,他们无论“鸣国家之盛”,或“自鸣其不幸”,均属“必有不得其平”而后鸣者。韩愈这一“不得其平”则“鸣”的文学创作理论命题,可以算做以大宇宙生命自然而然的生成发展特征观艺中非常典型的例子,也是以天人合一的大宇宙生命特征诠释自己深刻的文艺主张,使之具有天然合理性的成功范例之一。
(三)更值得人们注意的是,这种批评所涉及的批评术语和范畴,几乎包括了天地万物的象、气、道三个层次,其“圆览”特征比“人化”批评更具广泛性和丰富性。如:象之审美层次中的物、象、形、质、文、辞、事、态、声、色、品(名词之“品”)、位、貌、状、方、圆、上、下、主、宾、远、近、大、小、浓、淡、绮丽、厚重、圆润等;气之审美层次中的气、势、韵、味、情、神、格、调、高、古、雅、逸、雄浑、含蓄、豪放、风流、奇崛等,道之认同层次中的道、真宰、环中、混沌、鸿蒙之理、天籁、大象、大音、自然、阴阳、刚柔、中和、至味、妙境等。再加上与此三层次相关的众多的子范畴系列与衍生范畴群,几有令人难于穷尽之感。
当然,中国传统艺术批评模式中上述两种常见
的批评形态,实际上是可以融通的。它们都通向天人合一的大宇宙生命及其终极本体“道”或“理”。它们各自呈现的生命整体性特征,都可以映现出天人合一的大宇宙生命的整体性内涵。因而它们无疑同属于会通艺术生命和宇宙生命的重艺术生命整体观的大宇宙生命艺术批评模式。
注释:
①详见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1—117页。
②《管子?五行》,《四部丛刊》本。
③《钱钟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02页。
④《钱钟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07、310、311、312页。
⑤《济南集》卷八,《四库全书》本。
⑥邵雍:《皇极经世全书解?观物篇内篇》。⑦程颢:《秋日偶成二首》之二。⑧玄觉:《永嘉证道歌》。
⑨苏洵:《嘉集》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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