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能于人间世的历练上探求。于是他们飘然而出,踏临人世,藉两柄寂寞孤冷的剑,相互印证。陆小凤一直不愿,也不懂「决战」的发生及意义,但经由一句,「正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24),陆小凤哑然无言:
这不算是真正的答复,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的剑客,就像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以照耀千古!(25)
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大宗师,不但世间仅能有其一,而且也唯有藉其交迸出来的火花,才能照亮「道」的途辙。「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26)?因此,此战势在必行,这已是追求「剑道」者的宿命。
这场两雄相遇的宿命决战,从《绣花大盗》牵引而下,「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27),地点在天子驻跸的紫禁城之巅(太和殿屋顶);时间选在凄迷的月圆之月。无疑,这极富传奇的意味,也极富「剑道」与「人道」的省思。
四、古龙的「剑道」
古龙的武侠小说,自《浣花洗剑录》(1964)精确的诠释了「无剑胜有剑」(28)的武学境界后,开始以气氛的酝酿、气势的摹写、简洁的招式、迅快的比试,取代了传统武侠中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武功描写,这是他取法日本剑客小说家吉川英治、小山胜清、柴田练三郎描摹宫本武藏的「剑道」而推陈出新的突破。
在《浣花洗剑录》中,古龙借紫衣侯之口,道出武学的奥秘:
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部忘记之后,方自大澈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都融入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招式,是以他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30)
不拘囿于一定的招式,就是「无招」,「他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则是「胜有招」,古龙是以道家「道法自然」的观念诠释的,故下文以自然万物的原理为证, 草木荣枯、流水连绵、日月运行等,皆是顺应默化、生生不息的,唯是生生不息,故方能破除集狠、准、稳、独、快于一身的「迎风一刀斩」。
此一开创,到《多情剑客无情剑》(1969)则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古龙在书中藉上官金虹、李寻欢与天机老人的语言机锋,写出了所谓「无招」的三层境界,这是武侠小说论武功境界「经典中的经典」: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上官金虹,页954)
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李寻欢,页956)
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就差不多了……妙参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天机老人,页962)(31)
无刀无招,却是「有刀又有招」,此一境界,在《浣花洗剑录》中已经揭示,但此书将刀(环)、招与「心」相联系,无疑更进一层,武学的境界,直等于人生的境 界了。但天机老人却显是不以为然,更提出了第二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将「人与剑」完全结合;但人剑虽是合一了,仍有人与剑之别,故又提出「无环无我」的相忘境界,此方为武学的真正巅峰!在此,古龙以禅宗神秀与慧能的偈语印证,实则与庄子的「吾丧我」观念亦相吻合――这真是所谓的「仙佛境界」了。
「剑道」发挥至此,至矣,盛矣,蔑以加矣!
还是古龙的「绝境」,但如仙如佛固是高妙绝伦,却分明与「人」之间有所扞格,陆小凤系列故事以「人道」为重,只讲到「人即是剑」的境界,并未「剑我两忘」。盖无论西门吹雪与叶孤城是多孤高悬绝,是「剑」就要入世,既入世就不得不受「人道」的拘限,而也唯有将「剑道」落实于「人道」,侠客的生命才有意义 ――这正是陆小凤系列故事的主题。
公孙大娘曾评论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一剑:
这一剑形成于招未出手之先,神留于招已出手之后,以至刚为至柔,以不变为变,的确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32)
剑、招、神、意四者相通,不变而有变,其实正是「人即是剑」的境界,故叶孤城可以笃定的说「我就是剑」(33)。西门吹雪的剑道境界,也造臻于此:
——他的人与已与剑溶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正是剑法中的最高境界。(34)
人在、剑在、道也在,这是古龙后期最高武学境界的论断,明显与《多情剑客无情剑》不同。从哲学思想上论,此说正如禅宗菩提、明镜的「是」与「非」一般,是落于「剑道」下乘的,可是,这却和古龙后期企图发掘的「人性」息息相关。
五、「人道」与「人性」
「我即是剑,剑即是我」,是陆小凤系列中欲刻意强调的道理;然而,所谓的「我」,究竟为何?何者之「我」才是古龙所肯定的?我们不妨先看看紫禁城顶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斗前的对话: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说:「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术更是学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陆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紫禁城上当代两大剑客的决战,就是在这段机锋式的语言后开展的。学剑者该「诚于人」还是「诚于剑」?是这段对话最重要的部分。西门吹雪指摘叶孤城「不诚」,而叶孤城亦已默认。的确,叶孤城在这段传奇中用尽了心思计谋,布弄各种疑阵,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藉这场轰动天下的宗师对决吸引天下人的耳目,以暗遂其弒君篡位的诡计,西门吹雪所称的「诚心正意」,显然是非常儒家式且道德化的,这与历来武侠小说中所设计的侠客形象如出一辙,叶孤城自觉亏欠,自然只得默认。「诚于人」是「人道」,故西门吹雪后来评述此战时,也宣称叶孤城「心中有垢,其剑必弱」(36)。
不过,此战的结局,真的就是西门吹雪胜了吗? 从「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37)看来,西门吹雪终是最后的生还者;但是,就在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剑时,情况是: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胸膛时,叶孤城的剑必已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这一两寸的距离,却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38)
对叶孤城来说,此战「胜已失去了意义,因为他败固然是死,胜也是死」(39),「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40)?叶孤城是不败而败,因此剑势略作偏差,而满怀感激地承受了西门吹雪的剑锋——这不是技不如人。陆小凤旁观者清,早已看出叶孤城剑如行云流水,而西门吹雪的剑,「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41)。西门吹雪的入世精神,本就是古龙欲加强调的,而入世的结果,牵连起心中冰藏已久的感情(孙秀青及腹中小儿的亲情爱情、陆小凤的友情),有牵系,就难免有羁绊,此时的西门吹雪已不再是「剑神」,而是「人」,「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情感」;而叶孤城呢?陆小凤「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如此,人才是人」(42),故西门吹雪所体会出的「剑道」精义落实于人与人诚挚真实的相处之道。这是「入世」了,然而「入而不出」,西门吹雪以「性命之道」为「剑道」极致,得道而失剑。叶孤城「入世」的结果,依然了无牵挂,「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的生命」(43),「入而能出」,以「剑道」为「性命之道」,得剑而失道。
「剑道」的精义,由此可见,实应「诚于剑」;然而,「剑道」如若不能「诚于人」,如叶孤城一般,究属何益?在这里,古龙事实上已否定了「剑道」与「性命之道」的关联性,剑道的极致是「诚于剑」,而「性命之道」的极致才是「诚于人」。问题是,人生当追求「剑道」还是「性命之道」?叶孤城临战心乱,西门吹雪耐心等候;叶孤城临战一语,视破坏了他周详计划的陆小凤为「朋友」,叶孤城早已决心死于西门吹雪剑下,因为他已无所遗憾,「剑道」对他而言已经印证完成,但人生在世,或者「性命之道」才是更具意义的——这是古龙最后的「悟」。
事实上,叶孤城是否「不诚」于人呢?当陆小凤窥破阴谋,飞身救驾的时候,叶孤城慨然而叹:「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44)的确,名动天下、洁白无瑕、冷如远山冰雪的白云城主,缘何会堕入凡俗,阴谋弒君呢?他也诚于人,诚于「南王世子」(即《绣花大盗》中的平南王世子,他的爱徒)。这恐怕才是叶孤城心中最大的「垢」。
叶孤城是西门吹雪的另一个身影,如果西门吹雪经此一战,终于能明白,「剑道」须「入而能出」,即可如《剑神一笑》中的他一样,可以抛妻弃子,一如天上白云,悠游于山峦岗阜,无瑕无垢,无牵无绊,终成一代剑神。
但是,这样的「剑神」,就很明显不是古龙所欲追求、凸显的「人道」、「人性」了。1971年,古龙在《欢乐英雄》一书的卷首宣称:
武侠小说有时的确写得太荒唐无稽、太鲜血淋漓;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说中都不能缺少的。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的。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看重其中丑恶的一面呢?(45)
古龙的「人性」其实正是指「人道」,因此极力欲排除人性中也有的丑陋面相,而发挥其积极乐观的一面,尽管后来诸作,有时并未依循此一原则创作(如1974年的《多情环》甚至强调「仇恨」),但陆小凤系列作品则显然是他此一主张的最具体实现!
注释:
《古龙的“剑道”与“人道”--从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说起》,作者林保淳,台湾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
(1) 尚无定论的原因在于论者对其小说的成就与意义有极分歧的看法,“拥金”、“拥古”之争,颇似《红楼梦》的“拥薛”、“拥林”派,而缺乏深入且足以信服于人的讨论。
(2) 见《奇与正:试论金庸与古龙的武侠世界》,《联合月刊》第23期,1996年7月,页23。
(3) 见《南齐书·文学传论》。
(4) 见《欢乐英雄·代序》(春秋版),此文后来略为改写,收在桂冠版25开本的6种古龙小说前面,作为代序,流传很广。
(5) 同上。
(6) 楚留香系列作品最初有收在《铁血传奇》(1967,真善美出版)的《血海飘香》、《大沙漠》、《画眉鸟》3个故事;其后《侠名留香》(1968,春秋版)则有《借尸还魂》、《蝙蝠传奇》两个故事;最后又有《桃花传奇》(1972,春秋版)、《新月传奇》(1978,汉麟版)两个故事,计7个故事。1995年,真善美出版社将《铁血传奇》更名为《楚留香传奇》重新发行。
(7) 《凤舞9天》是古龙未完成的作品,分别有两个不同的版本:香港武功版题为《隐形的人》,故事未完;台北南琪版则用《凤舞9天》之名,故事完整,据闻为薛兴国所续。这两个版本,在页245“他忽然发觉自己已落入了1张网里。1张由49个人,37柄刀织成的网”(台北皇鼎版)以前全同,自此而下,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结局。
(8) 《剑神1笑》以西门吹雪为要角,但显系伪作,盖其中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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