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之上，昔为魍魉纠结之区，今日何由开朗？孔孟之门，昔为邪慝冒借之窟，今日何由清明？是厂臣驱蔓延之邪党，复重光之圣学，其功不在孟子下。臣等涵濡厂臣之教，佩服厂臣之训，念帝都为起化之地，国学为首善之区，伏愿于监西建厂臣之生祠……” 
      这是篇文采飞扬与激情满怀的奏疏，说的意思是：过去政坛鬼魅聚集，学界奸臣满坛，今天却是政治开朗学术清明，这崭新局面是谁开创的呢？能够开创如此新局，那功劳大大的，比亚圣孟子大多了，可以与孔子日月同辉，我们全体干部聆受他的教育，佩服他的训导，希望在文明首化之地，京城最高学府国子监旁边，给他建一座生祠以供瞻仰。
      这个政坛“昔之魍魉”，指的是杨涟、左光斗、黄尊素、周顺昌等人；这个“昔为邪慝”，指的是顾宪成、魏大中、高攀龙、周起元等人，这个驱除了政坛邪党的“厂臣”，既不是国学大师，也非国家领导人，他是明朝太监魏忠贤。
      明天启七年(1627年)五月，国子监的监生陆万龄写下这篇“魏忠贤之歌”后，天启帝批准将魏忠贤像移入国子监，与孔子并尊。许多地方纷纷给皇帝上书，要求给魏忠贤建生祠。面对民意汹涌，皇上几乎都批了，皇上还亲自给许多生祠题了词，如山东巡抚李精白给魏忠贤建的生祠，皇上题的词是“隆禧”；李巡抚还亲自撰了祠联：“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乃文乃武，同日月以长明。”这个李巡抚还有件事值得说，他那地方，从高山密林里，跑出了一只麒麟，他连忙起草了一份祥瑞报告。历来的祥瑞报告，都是皇上仁政使然，功劳是要归功于一把手的，这回李巡抚却说这不是皇上圣明，而是“厂臣修德，故仁兽至”。
      别以为歌颂魏忠贤的只是那么一小撮，实际上，朝廷与学界，痛骂魏忠贤的才只是一小撮。那会，歌颂魏忠贤的，绝对是舆论主流。所谓左光斗等五君子六君子，也只是那么五六个人嘛，五六个人放在整个帝国的干部队伍里，到底算一小撮，还是算“绝大多数”呢？虽然有一小撮谩骂魏忠贤，但总的来说，舆论的基本面是好的，是与上面保持一致的，史载“自是中外奏疏，无不颂忠贤功德者矣”。魏忠贤的干儿子、御史梁梦环称颂魏忠贤是“德被四方，勋高百代”，大臣刘徽，连续上了11道奏疏，内容都是歌颂魏忠贤“尧天帝德，至圣至神”；袁崇焕在东北打了一回胜仗，是谓“宁远大捷”，这功劳是谁的？礼部尚书周应秋说这功劳是魏忠贤的。跟着周部长吆喝，说这胜利是在魏忠贤的正确领导英明领导之下才取得的，不下百人。
      魏忠贤在历史上算不算最坏的坏蛋，这个且搁置不议，而在当时，不算天下第一恶，但最少排在皇帝之后，其坏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坏的坏蛋得到的是最高的赞誉，这是为什么呢？人的奴性使然？是趋炎附势使然？
      在大规模歌颂魏忠贤者之中，有一位叫刘志选，本来算得上是位正直官吏，万历皇帝那会搞国本之争，他鼓起忠勇抗疏力争，骂过皇上：“陛下谪懋桧，使人闭口结舌，蒙蔽耳目，非国家福也。”然而皇上打他一回，连降两级，他就开始变了，开始歌颂皇帝了。魏忠贤搞他，他也不骂魏忠贤，猛颂起魏忠贤了。另外有位列入了魏忠贤十狗之一的曹钦程，后来魏忠贤一脚把他给踢翻了，他还抱着魏忠贤的大腿使劲地喊爹爹：“君臣之义已决，父子之恩难忘。”
      人越好，赞颂之歌是不是越多，这个我不知道，但有权者越坏，颂歌唱得越是响亮，这可能是真的。比如掌握了生杀大权的皇帝，你不顺服他，你不歌颂他，他就对你不客气，轻则打折你的腿，重则结果你的命，那你还有什么可选择？只能山呼万岁，齐唱圣明。
      冯梦龙曾写过一部杂剧《精忠旗》，秦桧在杀岳飞时，他有段独白：“两只手生姜煮过，舒来拿住权纲；一条肠砒霜制成，用着摧残侪辈。附我者连升他几级，何愁不孝子贤孙？忤我者结果他几条，哪怕是铜筋铁骨。若畏傍人议论，只消门下客塞满要路，说甚四海有公评；如防后世讥弹，再将儿孙每充作史官，管取千秋无直笔。”
      “儿孙每充做史官，管取千秋无直笔”，这话也许是秦桧的如意算盘，秦桧以及魏忠贤，到底被历史打回了本相，露出了奸臣模样；但“只消门下客塞满要路，说甚四海有公评”，是完全做得到的。魏忠贤把陆万龄、李精白、刘志选等都塞满要路，不就颠倒了黑白，忠如左光斗等做了奸，奸如魏忠贤者做了忠？这就是“越坏赢得颂歌越多”这一定律的活注脚。
       今人非议？后世讥弹？不怕，只要把报告文学作家、人物传记作家、“左史记言右史记行”的历史学家塞在言路要道上，一切OK。魏忠贤暴露了本相，只能说他没弄好。
      权力越是集中到少数人手中，当权者就越是可能变坏，人越坏，就越有人歌颂。
      其反命题是不是也成立？就是说：越是被歌颂的，则可能越是坏蛋？这不可一概而论，必须有个前提，这前提是：权力之下，而且权力高度集中之下。有这个前提存在，那这个反命题可以肯定是基本成立的。
      作者：刘诚龙 湖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