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Ⅰ是历史研究的第一项任务,既确定一个个特殊的史实,它的结果是形成一系列历史学的单称判断,历史学在这一层面上可以达到一定的科学性,布鲁塔斯刺死了恺撒,一旦发生了这桩事,就永远都是如此,永远是布鲁塔斯刺死了恺撒,而不是恺撒刺死了布鲁塔斯。虽然当代史学理论研究认为在事实认定的背后仍然带有价值倾向,乃至偏见,但“一位学者可以带着他的价值观(甚至是错误的)和政治的、民族的偏见去考订哥伦布何年何月登上美洲,但这并不必然地会妨碍他考证的结论的客观性”(张耕华.《历史哲学引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11.P57)。事实考证背后的价值取向或政治偏见并不能否认事实本身能够达到一定的科学性。
问题是这样的成果还只是历史学的“初级产品”,无论是何兆武先生还是庞卓恒先生都认为历史学之所以成为“历史学”的生命并不在此。即使把史实按年代进行逐一排序,形成的也只是“大事记”或“编年史”,克罗齐称之为“死的历史”(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商务印书馆.1982.9.P8)。可供发现的事实是无穷无尽的(并且人类还在不断创造新的历史事实),对于普通人而言,不免疑惑:“我们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哲学家则认为,只要历史学死抱住单纯的事实不放,它就不是科学的(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商务印书馆.1997.9.P190)。
但是在我们以往的历史教学中向学生灌输了太多的这些知识,这也是他们不喜欢历史课的根结所在。翻翻我们的教科书,绝大部分是此类事实的陈述,正有类于克罗齐所称的“死的历史”(编年史)。另一方面,史实的考订又恰恰是专业性非常强的工作,虽然其中蕴涵了丰富的科学精神(如从美国归国的胡适就发现中国乾嘉考据学就具有西方所谓的科学精神),但并不是学生所能胜任的,所以在研究性学习中也很少采用。其结果是大量的史实只能让学生被动地接受,然后用死记硬背的方法掌握。问题是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现在的学生还需要记忆这么多知识吗?葛剑雄教授提到:“未来历史信息将极大地丰富,特别是网络迅速崛起,……后人获取历史事实或数据可能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与精力,而对分析、判断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光靠博闻强记没什么优势了,体现高下差异的就是见解。”(葛剑雄、周筱赟.《历史学是什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8.P67-69)另一方面,背诵这些史实有用吗?葛兆光教授曾这样说到:“历史仿佛给人们提供着关于‘故乡’的回忆,这种回忆不一定是对于村庄位置、房舍田地、乡亲父老、水井道路的具体再现,而是一种关于故乡的温馨感受,”“用教条式的语言来讲授的历史就不是真正的历史了,而至多只能算是历史事件的堆砌。”(《新思想史研究、历史教科书编纂及其他——葛兆光教授访谈录》.《历史教学》.2005.第2期)
这里并不是说要抛弃这一类史实性的知识,毕竟这是历史学(教育)赖以存在的基础,但决不是根本,所以必须对此有所选择,必须是最基本最重要的史实才能采用进入历史教学的课堂,比如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这一史实(实际上所谓的“基本”、“重要”并不完全是史实本身所赋予的,更多地是依赖现代人的理解)。而在考核时此类知识的考核不能成为重点,由于历史能力等的考核离不开基本的历史史实,所以可以采取开卷的方式进行考核。另外,虽然不可能让学生独立进行史实的考订工作,但教师可以通过简单的演示让学生感受这一过程(比如围绕某一史实出示一些简单的史料帮助学生进行分析),让学生明白:论必有据,无证不立甚至是孤证不立,必须要搜集证据,而且对搜集来的证据还要进行分析处理才能使用,这样才能使学生感受到历史学所蕴涵的科学精神,从而确立求真、务实的态度。
把史实联结为一个故事,或者是对它作出解释和说明,这是历史学Ⅱ的工作,在这过程中存在着“心灵体验”或“移情重演”式的理解,这是历史学特有的方法。而理解就是开启历史之门的钥匙,“理解让史学家从善于捕捉人类踪迹的考古学中解放出来,成为解释人类行为的艺术家”(朱孝远.《史学的意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12.P8)。布洛赫有句名言,通过过去来理解现在,通过现在来理解过去,正是理解让人似乎在穿越时空隧道,往来于“古”“今”之间。但是移情和体验,就方法的逻辑而言,都属于一种推理和想像,历史想像不具有实证性,它的主要功能只是用来填补空白和联属缺环,如此才能求得叙述的连续性、完整性和充实性,这就意味着“想像”在这里有着相当的自由度或驰骋余地,使历史学的想像处于科学与文学之间,海登·怀特更是认为历史与文学之间没有本质的差别。这就带来一个问题:“一个人能够理解别人到什么程度?”(雷蒙·阿隆.《论治史》.三联书店.2003.8.P119)即使是同一个历史学家,此一时与彼一时的阅历、处境、心绪的不同,对文本理解的方向、深浅、角度也不相同(比如上文何兆武先生读《资治通鉴》的例子,再比如陈寅恪先生在香港沦陷期间读《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感受等),何况是不同的历史学家。如果历史事实是构建历史大厦的砖块,为什么史学家可以在不歪曲事实,不违背通行准则的前提下,设计出不同风格的历史大厦呢?显然理解既是有效的,又是无效的。产生差异的原因就在于历史学家主体参与了历史认识的过程,他们的社会阅历、生活处境和个人心绪等都会影响到认识过程和结果。因此历史学Ⅱ的产品具有艺术性的特征,不能普遍的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