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他是从反儒学、尤反理学;尊“五四”、尤尊鲁迅;信马克思主义、并信马克思主义与“五四”精神一致;反法西斯、尤反蒋介石政权在文化上搞的封建法西斯,走到这一步的。如果把他的思想发展比作一艘航船,那么现在之于过去,不啻是逆流而去。
1952年5月25日,《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由《长江日报》发表。立即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十三天后,党的机关报《人民日报》全文转载,还加了重要的编者按。舒芜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其实还有半句话,被他隐去了:“也是我所欣喜和庆幸的。”为什么呢?三年来,甚至六七年来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党报转载和加编者按的规格,证明他一直以来在蜕皮、茧变方面付出的努力,是对的、明智的。如果他当时知道编者按出自当年在重庆对他拍了桌子的胡乔木之手,也许会更加欣喜,尽管编者按第一次提出和使用了“以胡风为首的文艺上的小集团”的说法,使他“吃惊”,但这个“吃惊”想必更多该用暗自庆幸来解释。他仔仔细细、抠着每个字眼把编者按读来读去:
这些我都注意到了,根据解放以来的经验,我知道这种按语,用字遣词,是十分斟酌的,而且肯定来自比《人民日报》更高的领导。所以,总的来说,我还是觉得它是“与人为善,治病救人”的精神的体现。我读了这个按语,更决心继续沿着检讨错误、改造思想的道路走下去,而且自勉要提高认识,进一步认真考虑“以胡风为首的文艺上的小集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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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芜所完完整整展示的自己的转变过程,在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左翼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方面,到目前为止,都还是独一无二的证词。应该说,就年代和经历而言大致相仿的叙述,我们已经读过不少。但是,或因个人认识程度不同,或因思路清浊不同,或因心态腹虑不同,没有把其中的关节脉络讲得这么到位。
凡是进入共和国的知识分子,无一例外,都做过舒芜所做的功课。一小部分人,是在延安先期做过;大多数人则在1951年思想改造运动、1955年反胡风运动、1957年反右运动、1966年文化大革命等接踵而至的运动中走过这种道路。关于这些运动,以及当中发生的人和事,现在我们已经拥有了一定了解(虽然很不够)。但是,在表现于外部的遭遇以外,人们心灵上的遭遇,特别是如何从思想上去适应外部的变化,或者在这适应过程中自己如何应对、处理和了断,以我的印象,很少见到系统的反思。这方面,《后序》似尚为仅见。
我于《后序》看到了两点,一曰“剖白”,一曰“解剖”。前者,心意可解,但为我所不取;后者,我觉得是舒芜的一个贡献。
舒芜就是一个受“五四精神”感召,去实行精神探索的知识分子个例。但是我们看他走过的曲折道路,看他如何为激情支配、未经理性澄清即着手似是而非的思想活动,最后又看到他一旦面对巨大现实权威,忧祸惧难,矫志伪心,金蝉脱壳……这好像是个人品格问题,但在深处,难道不是我们文化传统的缺陷与不足所致吗?而且,他这例子,也恰恰令人震惊于,一个自视为坚信“五四精神”的人,如果衡以“科学”和“民主”意识,只堪言得其皮毛。姑且只说“科学”,真正的科学精神是什么?客观、理性、逻辑、唯实、独立;知一分事,说一分话,增则肥,减则瘦……科学的这些基本立场,中国知识分子真正能从内心遵守、何时何地都不弃不离的,迄今依然寥寥。
所以,《后序》好就好在现身说法,拿自己做了解剖,将那些来龙去脉原原本本供我们观看,而作为观看者,我们也得到一面镜子,去参照自己的面目。
-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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