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建安年间,天下的权柄已操在曹操手中。曹氏父子喜好文学,奖励风雅。凭借着优胜的政治地位和非凡的文学素养,对当时的文坛产生强烈的凝聚力。那些因社会动乱而被迫流亡于各地的文人学士,先后游息于曹氏的根据地邺城,环绕于曹氏周围,连舆游宴,吟咏诗文,抒写悯时伤乱、救世济民的悠悠心曲和烈烈壮怀,掀起了我国文学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个高潮,形成一个彬彬之盛的邺下文人集团。因此,文学史家几乎一致认为“三曹不仅是当时的政治中枢,而且是文坛的领袖”;或云“曹操就是这个文人集团当之无愧的领袖。”我觉得,这种说法欠妥,三曹对邺下文学的作用是有区别的,不应一概而论。作为文学领袖,一般说来应具备如此条件:具有一定的组织才能,善于团结文人;具有卓绝的诗才,倡导新变,开创新诗风;探索文学的价值与特征,以新的文学理论指导文学创作。以此标准来考察曹氏父子,究竟谁是当之无愧的邺下文学领袖。
一
钟嵘《诗品》云:“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这些数以百计的文士毕集于邺下,确是曹操“设天网以该之,顿八弦以揽之”的结果。但是这些文士并不是曹操培养扶植起来的,入邺前已蜚声于文坛了。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说得清楚:“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连发迹于大魏,足不高视于上京……”曹操对这些活跃于乱世的文人加以招揽,并不是要创造一个文学上的繁荣局面,更多的是立足于建立邺下政治中心,利用他们在文笔上的一技之长,让他们为自己的政权服务。曹植《辩道论》说当时的方术之士甘始、左慈、郗俭,“所以集之魏国者,诚恐欺人之徒,接奸诡以欺世,行娇餍以惑人,故聚而禁之”。与此同理,邺下文士虽非谋臣策士,有损益于曹操,但笼络他们,既有助于招贤纳士,又可避免其任意褒贬,鼓动舆论。所以,邺下文士虽获得曹操的庇护,但并未得到曹操的重用。在曹操的眼中,邺下诸子只是文学侍臣,有事则命其随从征伐,无事则汇聚邺城,先后被派到曹丕、曹植等诸子府中充当文学、庶子一类的闲散官职。唯有王粲,由于“博物多识,问无不对”,才任为侍中,朝夕在曹操身边,“入侍惟幄,如拥华盖”,做些机密性质的文字工作。但是,天长日久,其作用仅如此而已,这就令王粲感到失望,“惧无一夫用”(《从军行》),对自己的前途表现出极大的忧虑,在《七释》又流露出他在“无为无欲”、“混同荣辱”与“进德修业,与世同理”两种人生道路之前的举棋不定彷徨困惑的情绪,这是王粲归顺曹操以后未得到重用之际深层心态的反映。曹植在《赠王粲》、《赠丁仪王粲》诗中描述了他寂寞不得志的处境。《魏书·杜袭传》中有关王粲的一段记载也说明了这一点:“魏国初建,(袭)为侍中,与王粲、和洽并用。粲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得洽、袭。袭尝独见,至于夜半,粲性燥竟,起坐曰:‘不知公等对杜袭道何等也?’洽笑对曰:‘天下事岂有尽邪?卿昼侍可矣,悒悒于此,欲兼之乎?’”可见曹操对王粲虽很亲近,但不过是赏识他的“强识博文”,可以备顾问咨询而已,对于军国要事,曹操仍倚重于和洽、杜袭等更有实现政治才干的人。这对于有“冀王道之一平”的政治理想的王粲来说,岂不是很可悲吗?曹操在某一段时间内虽然能够抑制忌诈猜疑的冷酷性格的爆发,以伪装的雅量对待文士,然而一旦文士的言行稍与其意见不合时,他便撕下面纱,毫不客气地加以贬抑甚至诛灭。当时的著名文士如孔融、杨修等都是由于这样的原因被曹操处死的。这对于雅好慷慨、动多感触、爱好广交同类的文士来说,当然是一种极大的压抑与打击。这也许就是徐干挂冠回乡写《中论》、应瑒“斐然有述作之志”的原因。所以,作为邺下政治中心的缔造者,曹操当之无愧;而称其为“当然的文坛领袖”则受之有愧。
使这个政治中心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则是曹丕的功绩。曹丕虽没有乃父“该之”、“揽之”的壮举,但他能突破与文士的“雍容侍从”的关系,以全新的态度对待文士。虽然邺下文人都是曹氏的僚属,但曹丕却把他们当作朋友,有意识地与他们建立深厚的友谊。在这点上,他远过于乃父,亦非其弟曹植可比。张溥曾将曹操与曹丕对待文士的态度加以对比。他在《汉魏百三家集·孔少府集题辞》中指出:“操杀文举,在建安十三年。时僭形已彰,文举既不能诛之,又不敢远之,并立衰朝,戏谑笑傲,激其忌怒,无啻肉wèi@②馁虎,此南阳所深悲也。曹丕论文,首推北海,金帛募录,比于扬、班,脂元升往哭文举,官以中散,丕好贤知文,十倍于操。”在曹操的政治生涯中,建十三年具有某种转折意味,作为当时的文士之英华陈琳、刘桢、应瑒、阮瑀、王粲等都已汇聚于其幕下。这时的曹操似乎已不复需要招买人心而显示其大度了,所以便露杀机。曹丕推重孔融绝非偶然,而是通过对孔融的褒奖、悼念,含蓄而悲愤地抗议乃父对无辜文士的残害,体现了他和乃父对待文士的截然不同态度。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曹丕作为邺下文人的知音与领袖形象则日益清晰起来。刘桢可谓是继孔融之后的又一个刚直文士。《世说新语·言语》篇刘孝标注引《典略》云:“建安十六年,世子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桢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桢独平视。他日公(操)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部。”曹丕让甄氏出拜,是亲善友好诸文学的表示。而刘桢“性行不均”、“少行拘忌”,他那仗气爱美爱奇的情怀促使他心血来潮,以魏晋文人放任倜傥的风度出现在诸文学面前。这竟惹得曹操神经过敏,出来横加干涉,判他“减死输作”的罪行。然而,本应反对刘桢“平视”有所不悦的曹丕却未因此而怪罪之,刘桢后来免遭杀戮,内中不能说没有曹丕的开脱之力。对此,张溥《刘公干集题辞》认为:“公干平视甄夫人,操收治罪,文帝独不见怒。死后致思,悲伤绝弦,中心好文,弗闻其过也。其知公干,诚犹钟期、伯牙云。”张溥将曹丕比于笃于友情的伯牙,这种赞扬是极高的。刘桢生前曾写有《赠五官中郎将》诗,对曹丕与自己的友情作了相当真切的描述。如第二首写自己在漳水边养病,曹丕亲来看望的情景,其中“所亲一何笃,步趾慰我身。清谈同日夕,情盼叙忧勤”之句,描绘出一幅高山流水赏知音的画卷。
曹丕虽身为“副君之重”,然其评论邺下文人的文学成就,却以褒扬为主而不失偏颇,非常尊重他们的艺术个性,成为文学批评实践上的“知音”者。其《典论·论文》称道建安七子“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的文学才华。他评论诸子的不足,也是在各有所长的口气下进行的:“应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在《与吴质书》中指出了各人所长及取得成就的同时,也批评了各人在创作上存在的不足,显示出领袖的公允而并非意气用事。建安诸子逝世后,贵为太子的曹丕亲自为他们编文集、写序文。从今存的《陈琳集序》、《繁钦集序》、《建安诸序》的残文中,可见其良苦用心。正因此,曹丕作为邺下文学领袖,得到了诸子的认可,甚至当作周公来颂扬。曹植《娱宾赋》云:“欣公子之高义兮,德芬芳其若兰。扬仁恩于白屋兮,逾周公之弃餐。听仁风以忘忧兮,美酒清而肴甘。”应瑒《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云:“公子爱敬客,乐饮不知疲。和颜既以畅,乃肯顾细微。赠诗见存慰,小子非所宜”;谢灵运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中也清楚地指出了曹丕在邺下文人中的领袖地位:“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忝北钦贤性,由来常怀仁。况值众君子,倾心隆日新。”
建安时代,同题共作之风盛行。曹操虽有所为,然据史载仅仅有建安十五年铜雀台新成,令诸子登台为赋这一次,并没有产生多大的作用。使其风气炽盛者,乃是曹丕之功。曹丕常常以领袖的身份召集邺下文人,游赏饮宴,吟诗为文,往来唱和。《初学记》十引曹丕《叙诗》云:“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刘桢、阮瑀、应瑒称同作”;挚虞《文章流别论》云:“建安中,魏文帝从武帝出猎,赋命陈琳、王粲、应瑒刘桢并作。琳为《武猎》、粲为《羽猎》、瑒为《西狩》,桢为《大阅》。凡此各有所长,粲其最也。”由此观之,同题共作只是规定一个大致的题材范围,作家有一定的自由发挥余地,如曹丕、曹植、王粲的《出妇赋》,就能够容纳互有冲撞之意的主题。可见其创作自由的气氛之浓。这种由曹丕倡导的文学活动,造就了文学家相互竞争的局面,活跃了邺下文坛,成为邺下文学繁荣的促进力。
与曹丕相比,曹植与邺下文人的关系无疑要逊色得多。他虽然也经常与建安诸子连舆游宴,同席赋诗,看上去亲近友好,但貌合心离。对于怀才不遇的文人如王粲、徐干、丁仪等人,不象曹丕对待孔融、刘桢那样,不顾政治毁誉而加以推重或保护,仅仅是以诗勉慰,表示爱莫能助的同情:“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赠王粲》)“宝弃怨何人,和氏有其愆。”(《赠徐干》)“丁生怨在朝,王子欢自营。”(《赠丁仪、王粲》)大概是由于他负才陵物,评价建安文人的文学成就,不是以褒扬为主,更多的是看重别人的不足。他在《与杨德祖书》中,抨击陈琳不精通辞赋,却以司马相如自比;抨击刘季绪文学才华不高,却喜欢批评别人。他任性而行,好自骋才华,不善于团结友人。《魏志·邢颙传》云:“(邢颙)遂以为平原侯植家丞,防闲以礼,无所屈挠,由是不合。庶子刘桢书谏植曰:‘家丞邢颙,北土之彦。少秉高节,玄静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桢诚不足同贯斯人,并列左右。而桢礼遇殊特,颙反疏简。私观者将谓君侯习近不肖,礼贤不足。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为上招谤,其罪不小,为此反侧。’后参丞相军事,转东曹掾。”邢颙是继任崔琰作典选举的东曹掾和太子太傅的重要人物,曹植本有可能争取团结他,竟错过机会。刘桢是诗人,应和曹植气和相投,但也以曹植不然。他在邯郸淳面前那种锋芒毕露,目中无人的任性谈吐的气慨,恐怕是谁也难以忍受的,表现出缺乏领袖的气度与能力。所以当他以领袖的身份发号施令于邺下文士吟诗为文时,却得不到响应。《文选》卷四十杨修《与临淄侯笺》李善注曰:“植为《颙鸟赋》,亦命修为之,而修辞让。”与他关系非同一般的杨修却敢违命不给面子,曹植在其他文士心目中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他在邺下文士中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应瑒、刘桢先为平原侯庶子,后又转为曹丕官属,司马孚曾因曹植“负才陵物”而每每“切谏”,又“迁太子庶子”,转到曹丕官属中去了。凡此都不能用人事变更所能解释清楚的,这除了政治上的原因以外,曹植“负才陵物”、缺乏领袖气度是个重要因素。他较少地表现为雍容谦和的组织者,更多地表现为建安文学的才气纵横的实践者。
二
肖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建安时期,“非音之正”的五言诗腾踊,以益事华靡的新风气入主诗坛,成为邺下文人的主要创作形式。从此古代诗歌开始了由叙事转向抒情、由质朴转向工美的历程。作为邺下文学领袖,必然满足这一新的历史期待,革易前型,追求新变,扇扬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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