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投入旅途的过程,就是把故乡作为情结,深深地扎根在心底的过程,因为一个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是无法体会如潮水般涌来的乡愁的。也就是说,李白正是通过这种不断的远离,才在心里无限地接近了故乡。
这使我想起同样伟大的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一句诗:“只有孤独地迷失上千次者,才能回归故里”。看来,不同的民族与文化,都会有类似的情感。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客居瑞士堤契诺时创作的那些作品,不是仍洋溢着浓烈的德意志民族的浪漫精神吗?他甚至称中国是他的“第二故乡”和“精神避难所”呢。还有托马斯·曼,因受纳粹迫害,国籍被剥夺,著作被禁止,不得不离开祖国,长期流亡。先到瑞士,后去美国。上世纪50年代麦卡锡主义抬头,已获得美国国籍的他又不得不选择离开,直到客死异乡。他有一句著名的话——“凡我到处,皆为祖国”。明乎此,我想各位就能够理解李白何以如此的原因了。在他的意识中,是用一生来怀恋乡土。所以,有个建议,如果各位暂时没机会去中国住一阵,或真正结识几个中国人,那么,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读中国诗。这些敏感到尖锐的表达,是中国人乡土情怀最集中的体现。
此外,还可一说的是,当远离乡土,什么时刻最容易触动中国人的乡土之思。东西方一些研究者已指出过,首先是节日,这个很好理解,如果西方人不能在圣诞节回家,伊斯兰兄弟不能在开斋节回家,我们的东方邻居日本人不能在盂兰盆节回家,都会引动人掀起浓浓的乡愁,写成热血的诗章。其次是秋天,因为秋天是摇落的季节,最容易让人想到回归本原,还有最可靠的亲情的温爱。再次是黄昏,因这是一天劳作完成聚居休憩的时候,百鸟归巢,千兽入洞,自然是“遍地英雄下夕烟”了。此时,如有一客子天涯孤处,独登楼头,一定伤感。最后就是月夜了。在西方文化里,人们对月亮并无太好的联想,甚至有时还把它看作是不祥之物,有些地方的人们说,人的疯狂是受它影响,人疾病的起愈也与它的盈亏有关。再要么,只是将它看做冷星球,如雪莱《世间的流浪者》诗中所吟唱的,“你苍白而瘦弱,在天庭的路上流离漂泊”。但在中国文化中远不是这样,它是人的朋友,是人一切美好感情的最适切的见证。它的阴晴圆缺让人想及与故乡故人的离合聚散;它没有偏私的普照遍盖,让分处各地的人同生远念,进而感到“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的诗意的安慰。
前面我们说到李白《静夜思》,其实正基于这样的情怀。德尼侯爵曾评价过这首诗,说它的不足之处在于需要解释,“解释得少点而又让人悟出更多的意思实在是很困难”。这对法国人说可能是,但对中国人,月亮与故乡的联系实在紧密,根本就无须解释。有时一解释,反而破绽百出。譬如德尼侯爵所作的那样是这样的,“这首诗谈的是一位在明月夜醒来的游子。他起初以为天亮了,出发的时候到了,于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显然,侯爵到底还是没能读懂这首诗。请问:此时的李白为什么单看月亮不看别的,譬如是否起风了、下雨了,对一个将要出门远行的人来说,这些难道不比有无月光更为重要吗?再说,即使当天晚上看不到月亮,他就不可以吟出“举头望明月”的诗句了吗?关键是,他心里有月亮啊!
三、一种深沉持久的文化乡愁
与其他古老的传统一样,对乡土的眷恋与热爱,已然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有时候,中国人所有的边缘焦虑和生存痛感,不仅基于“生活在别处”的不习惯与不方便,而正基于文化身份的失落,包括由此引出的被“他者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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