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本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
这个年代和这个地方的叠加,给人的印象就两个字:艺术。
我并不很清楚,为什么在这十多年间,巴黎一下子变成了艺术的耶路撒冷和麦加。但的确有数不清的艺术家曾聚居在这里,为这个城市蒙上了一种纸醉金迷的颓废色彩。他们当时并不出名,但日后都成就非凡。
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随便找一间酒吧坐下,还有什么比这更舒坦的事吗?那时,对马蒂斯、毕加索、海明威还有加缪等人,你并不毕恭毕敬地仰视他们,而是面红耳赤地和他们争论着有关艺术原则的问题,说到兴浓之处,每个人都不觉已经酩酊大醉了,然后互相扶持着回宿舍,继续争论或者开始创作。
几乎本世纪所有的艺术流派和思潮,都能在二十年代的巴黎找到其源头。这种多元的存在和可能性,真是令人兴奋不已。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么你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呢。或许,巴黎并不真正告诉人们什么是艺术,她只是为你提供生活的可能性,提供故事发生的场景,为你提供一种艺术的心情。这是沙龙艺术时代的余绪,但更加平民化了。
当然,巴黎并不是没有严肃的事业。比如你对历史感兴趣,你可以加入年鉴学派,与布洛赫他们讨论历史研究方法的问题。别以为这是枯燥乏味的事情,事实上,你经常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十、今天
喜爱今天是一件别无选择的事,就像你别无选择地要喜爱父母和祖国一样。
这是一个物质生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丰富的时代。各种新技术的应用,使人们产生了空前的骄傲感,认为今天的时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伟大,生活在这个时代,至少在幸福感上可以傲视前辈。
但是牛顿说过:“我之所以比别人看得更远,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们能有今天的一切,难道是因为我们自己伟大吗?我们这个时代又是否产生了真正的巨人呢?换句话说,由于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巨人和巨人的事业,在子孙面前,我们有能拿得出手的礼物送给他们吗?
在这个意义上,至少上个世纪就比今天伟大得多。不错,我们有电视、电脑、飞机,而他们没有;我们曾登上过月球,而他们没有;我们打过两次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战争,而他们也没有。但是,我们今天所安享的一切,不都是他们在上个世纪奠定的吗?他们有进化论,有电磁理论,甚至有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在这个高度上,我们今天有堪与之媲美的东西吗?本世纪最伟大的学说,莫过于相对论,但爱因斯坦完成其主体构思,却是上个世纪末的事。
本世纪,特别是今天,是一个技术化的时代,而不是理论的时代。今天的成就,不过在于把前人的理论从技术上取得实现。这就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难道我们有凉可乘就可以目空一切吗?想想,我们栽过树吗?我们不过是在前人栽的树下浇浇水而已,就把结的果子统统据为己有了。一个技术的时代,如果没有相应的新理论支撑着,终归是无源之水,并且终将减缓其上升的势头。打个比方,以现有理论,人类在技术上可以实现登月,但人类能够冲出太阳系甚至银河系吗?至少今天,我们还拿不出一种能够与之相对应的理论。
相对而言,技术上的实现容易,而理论的建造则难。在这方面,今天这个时代,颇有避重就轻的味道。况且,今天许多技术上的实现,不过是靠了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而这种高投入,终究会有个极限,因为地球是有限的。这种情形,很像小孩玩积木,他雄心勃勃地打算造一座最高的房子,但实际上办不到,因为积木码得再高也是有极限的—如果没有胶水的话。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技术是积木,那么理论就是胶水。
再说理想。与以往相比,我们今天最值得骄傲的是有个联合国,但这个理想却是法国人孟德斯鸠在二百年前设计的。我们谈论人的权利和民主,但其原则,却是由美国立国时确立的。我们今天超出前人的理念,不过在于对和平的执著。这倒不必非从前人那里挖根子,无非是我们自己用血的教训换来的。相信只有这个,才会被后人划在我们头上。
总之,细想想,如果拨开令人眼花缭乱的物质生活,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也就平平无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