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后半段就是「虎牢之战」。李世民进据武牢,窦建德率大军来攻,两军列阵对垒,战事一触即发。《通鉴》卷一百八十九的记载可以作为描述战役经过的蓝本,教师不妨据以讲述:
建德列阵,自辰至午,士卒饥倦,皆坐列,又争饮水,俊巡欲退。世民命宇文士及将三百骑经建德阵西,驰而南,戒之曰:「贼若不动,尔宜引归,动则引兵东出。」士及至阵前,阵果动,世民约:「可击矣!」帅轻骑先进,大军继之,直薄其阵。建德群臣方朝谒,唐骑猝来,朝臣趋就建德,建德召骑兵使拒唐兵,骑兵阻朝臣不得过,建德挥朝臣令却,进退之间,唐兵已至,建德窘迫退依东坡。世民率骑赴之,所向皆靡。于是诸军大战,尘埃涨天。世民帅史大奈、程知节、秦淑宝、宇文歆等卷旆而入,出其阵后,追奔三十二里,斩首三千余级。建德中槊。(被俘)
唐军进击,窦建德的骑兵军然为朝谒的群臣所阻,真是一幅怪异的景象。窦建德大败的故事应该怎样解释呢?问问学生。学生说李世民善于用兵,很对;窦建德轻敌托大,也对。李世民手下不少勇降,窦建德似乎很少,同样是很好的解释。
这个故事还没结束,窦建德被俘,王世充只有投降,李世民完成了一件大功业。回到长安,必然是踌躇满志,请看《通鉴》卷一百八十九的记载:
世民披黄金甲,齐王元吉,李世绩等二十五将从其后,铁骑万匹,前后鼓吹,俘王世充、窦建德及随乘舆、御物献于太庙,行饮至之礼以飨之。
披黄金甲的李世民心里想的是什么?不妨请学生发表意见。如果有学生说,李世民会觉得天下应该是他的。教师接着问:既然李世民建有大功,唐高祖李渊为什么不立世民为太子?李建成是长兄,而且表现不差,高祖没有废立的理由。于是,兄弟相争,血染玄武门,高祖退位,世民登上天子宝座。他为了掩饰这件不名誉的事,他会怎样做?篡改历史,将起义之功据为己有,还有就是抹黑建成,把他说成一个不堪的人。一连串的问答,不只把学生有关的知识连缀起来,而且让他们接触到「历史记载」的真伪问题,很有意义。
第二、唐太宗与魏征的关系,可以用现代史学研究来说明,藉以让学生了解一点历史学的思考与方法。唐太宗与魏征的君臣相得一直是历史上的美谈,唐太宗信任并重用魏征的原因何在?魏征敢于进谏,长孙皇后说:「(魏征)引仁义以抑人主之欲,真乃社稷之臣。」以及许多这类事例,得到太宗这位「明主」的赏识,是昔日最为常见的问答,却不能令现代史学家满意,需要探寻其它解释。
陈寅恪是公认的史学大师,他对唐太宗与魏征的君臣关系作了深入精辟的分析。提出崭新的解释,值得向学生介绍。我用的方法只是口述说明,并未印成数据带领阅读,我想若能采取史料阅读的方式,效果可能更好。陈寅格的解释见于〈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一文,兹引录于下:
旧唐书魏征传虽称征是巨鹿曲阳人,北史征父长贤传亦言其为魏收之族叔,就表面而论,征似为山东之高门,此不过南北朝隋唐时代衿夸郡望之风习耳。然据元和郡县图志载魏收墓在恒州鼓城县,且言「后魏北齐贵族诸魏皆此邑人也。所云巨鹿曲阳人者是也」。但同书载魏长贤墓在澶州临黄县,新书宰相世系表以征为馆陶魏氏,高达夫诗又谓郡北有征旧馆,是征父坟墓及己身所居皆与魏收葬地并不相近,新表之言甚得其实。依此推论,则征家不可视为后魏北齐贵族之盛门,可以无疑也。明乎此,则太宗所以任用征之故始可了解。太宗虽痛恶山东贵族,而特重用征者,正以其非山东盛门,而为山东武装农民集围所谓山东豪杰之联络人耳。在太宗心目中,征既非山东贵族,也非山东武人,其职任仅在接洽山东豪杰监视山东贵族及关陇集团,以供分合操纵诸政治社会势力之妙用。苟征之行动踰越此种赋与之限度,则必启太宗之疑忌,自不待言也。史言征荐杜正伦为相,而正伦者出自山东之盛门,则征监视山东贵族之作用消失,转有连合山东社会文武两大势力之嫌疑。侯君集者,两唐书本传虽不详载其家也,只言其为武人,然周书北史均有君集祖传,又新唐书中宰相世系表侯氏条亦载其祖植为周标骑大将军肥城公,与周书北史相同。后来出土之侯植墓志称植曾赐性贺屯氏,复与周书北史所载符合。是君集与太祖俱属六镇胡汉关陇集团,史言其才备将相自非偶然,征竟与之相通,则是总和当日东西文武三大社会势力,而己身为枢纽,此为太宗甚不能容忍者,幸其事发觉于征已死之后,否则必与张亮侯君集同受诛灭,停婚仆碑,犹是薄惩也。观征自请召抚山东,发一书而降徐世绩,先劝建成讨平刘黑闼,因其地深自封植,建成果从其策,及建成不幸失败,又自请于太宗亲往河北安喻其党徒,能发之,后能收之,诚不世出之才士。故建成用之以笼络河北英俊,太宗亦用之以召抚山东豪杰,其个人本身之特点故不应抹杀,但如历来史家论征之事功,颇忽社会集体之关系,则与当时史实不能通解,故略办之如此。至若征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褚遂良,太宗知之不悦者,盖太宗沽名,征又卖直,致斯结果,本无可怪,然其事仅关系个人,殊征末不足道矣。
这一大段精彩的历史论述,怎样用于课堂教学?如果只用讲述方式的话,重点为:一、先对三股社会势力,即:关陇集团、山东贵族与山东豪杰所说明;二、介绍陈寅恪的主要论点,唐太宗之重用魏征,「仅在接洽山东豪杰监视山东贵族及关陇集团,以供分合操纵诸政治社会势力之妙用。」及其后来的变化。三、解释「停婚仆碑」,即将嫁至魏家的公主召回,并击毁亲为魏征所立的墓碑,可见唐太宗对魏征极为不满;四、解释陈寅恪论述史事最为要紧的地方,即强调社会集团之关系,使表面史事之所以然得到深刻的解释。这一点最为重要,最能显示陈寅恪学养功深,不愧大师手笔,值得向学生多加介绍。
如果将上录文字作为二手史料在班上阅读,除了以上四点亦须讲述之外,还可以加上两项重点。一是魏征与候君集两人家世出身的考证。虽然是寥寥数笔,但举证确凿,推断严谨,是介绍史料运用的好例子。二是讨论最后一句,史书记载太宗不悦魏征之事,陈寅恪何以认为是「微末不足道」?这里可以看出陈寅恪对历史的解释有其准则,表浅的理由在他看来是不能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