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世界的认识过程是由感性到理性、由具体到抽象逐步深化的,人在认识和记载客观世界时,也是先有绘画后有文字,所以,绘画是人类最贴近也是最亲切的艺术种类,孩子刚刚认识世界,他不会写字不会表述时,首先就会抓起笔来乱涂乱抹,在无意识里,他就表现出了绘画能力。所以,接近绘画是人的本能,比接近音乐的人要多得多。
打开中国古今名画集,哪怕你只是浏览一下,好作品也会感到目不暇接;如果再翻翻西方的名画册,又会受到大异其趣的另一种表现手法和艺术思维扑面而来的冲击。其实这二者加在一起还远远不能涵盖人类绘画文化的全貌。仅仅来扫描一下中国和欧洲的绘画作品,我们已经禁不住要惊叹了:画家们开辟的艺术天地竟是如此广大,异彩纷呈,变幻莫测,不能不令人在肃然敬畏的同时,也激起了强烈的向往:要深入其境,好好地浏览这一浸透人文精神的艺术胜地。
古今中外的好画那么多,从何读起?
不妨以读中国画为主,在中国画中又以山水画为主。这是因为作为中国人,中国画对于我们更为亲切,也更容易理解。西方人的观念里,上帝是至高无上的、创造万物的造物主,在上帝面前没有雄伟崇高的概念,所以山在西方从来就得不到青睐。在中世纪,山被误解为大地上的肿瘤,更无美感可言。而在中国,一向强调天、地、人三者合一,人不是躲在上帝的怀抱里,而是躲在天地之间,那么,高山峻岭常常是人类最安全的庇护所。不仅绿林好汉愿意占山为王,连知识分子一不得意也往往要往山里跑,还自称“山人”。人躲进山里,才能感受山的崇高雄伟,水的流动灵气,才能感受山水的壮美。所以,山水画是中国艺术家的独特创造,也惟有熟悉本土山川名胜的中国人才能深知个中妙趣。中国山水画家无须像西方人那样对景写生,而是登临游目,有所会心,积聚素材,到了作画时,全凭记忆中的意象来剪裁提炼,乘兴挥毫,一气呵成。画家不受一时一地景物的拘束,只是师法“蔼然造化”,而又通过匠心经营的“心源”来作最佳安排,使画中山水比真实的景观更灵秀、更好看。
读山水画,重点又要多读、精读唐五代、两宋和元代的作品。这当然不是要复古,而是因为中国山水画自唐到元代发展成熟,唐五代、两宋的山水画杰作在迄今为止的中国画史上最为辉煌灿烂,列于世界艺术之林而毫无愧色。不幸的是,盛极而衰,元代之后山水画便陷入了困境,停滞以至于下坡了。读那些发展高峰期的健康、完美典范之作,可以使我们获得极大的审美享受。
具体一点,例如唐代的王维,五代的董源、巨然,北宋的李成、范宽、锅熙、燕文贵,南宋的李唐,马远、夏珪的作品,都是我们欣赏的重点。巨匠们的作品千百年来历经刀兵水火的浩劫,如今我们还能看到的已经十不存一了。比如五代李成的作品,到北宋时极受人喜爱,当时尚有几百件被收藏,而今天仅存一两件。唐代王维的真迹如今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其他许多人的许多显赫名作,本来在画史上有大量的记载,现代尚存人间的也都寥寥无几,我们只好从文字记述中去想像其艺术的美妙,为之神往而已。那么,对于今天还能观摩的那些神品,我们又岂能不倍感珍惜呢?
唐代诗仙画圣王维仅存的一幅山水画是《雪溪图》。不大的一幅,画在绢素上,取景简要,中间画一条不见两端的平静山溪,横向隔开两岸的山石林木。近景只见一角有从画外斜伸过来的一段山脚和几块大石,另一角有伸向画外的石桥。对岸也无山峰,只交错地画了一些平坡。背倚山脚,傍着萧疏的寒林,在面向溪流而筑的几间高轩中有赏雪的雅人高士。构图简洁,笔墨也省,着墨无多,留下大量的空白,便烘托出一幅素净的雪后园林山景。看了并不觉如何寒冷,只感到空气的清新。
读此画,好几方面发人深思。首先还是那构图的不凡,石那样的朴素而又精妙,诉之于感觉的效果是那么强烈,一眼看上去便打动了观者的眼与心;赏玩之中又叫人有更多更丰富微妙的发现。看了它,再去看看明清时期许多山水画中的庸碌之品,便觉得那种在章法上徒知堆砌的八股程式是何其可厌。
此画在取景上不求全面,只是精心剪裁他所欣赏的那一角,也是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后来直到南宋时期,才出现了山水画布局上以局部取景,“以偏概全”的新手法,代表人物便是李唐、马远和夏珪,但王维却早已尝试了。
以水墨代丹青,乃中国画的一大特色和一大创造。王维这幅画正是用的水墨渲染画法。我们从中可以领略水墨画法中的妙趣。对于自然中光与色的观照和运用,中西双方的画人,想法和做法大相径庭。西方画人精研色光之奥妙用以表现五彩缤纷的世界,但中国古代画家从黑白对比的水墨画法中天才地发现了另一类色与光,运用在绘画中取得了不可思议的效果。在中国画中,“墨分五彩”、“水晕墨章”,以空白表现云天水色等等,都有绝妙的效果,形成深长的韵味。赏中国山水画而欲知其中真味,在这一点上也最值得我们关注体察。
王维的画还揭示了中国画的另一特色,那便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对诗与画的打通。王维是诗人又是画师,诗神而画妙。他的许多山水田园诗简直就可以当一幅幅山水画来欣赏。随便摘几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简直举不胜举!《雪溪图》叫人联想起唐人许多咏雪的诗,真是“画中有诗”,诗意盎然。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这幅“画中有诗”的千古杰作的画面上,却不见诗圣惯写的佳句名诗。遥想当年,王维挥毫作此《雪溪图》之际,大诗人胸臆中必然也诗性勃发,何以他并不在完整的画面上再去题上一首诗?因为他的画笔已经传达出盎然的诗意,已经写出一首玉洁冰清的“雪之诗”,再配上任何“题诗”都属蛇足了。
但是顺便说到,古代艺术史上确实有一种“画中有诗”的形式,许多人不以为俗,反而欣赏不已。据说宋时宫廷画院中曾经在考试画师时,以“踏花归去马蹄香”一句诗命题让大家作画,有人画了几只蝴蝶在追逐那游春人的马蹄,因此而夺标受奖。虽然可以说是一种巧思,其实那画并不就一定真正含有诗意。还有清末某位画坛名手的一幅画,画的是唐人七绝的“诗意”:“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此画很大一幅,画面热闹:重山叠嶂,山间有关塞,天上有圆圆的月亮,一个披甲武将正下马与古人揖别。诗中景物都不缺少,但与那唐人最佳七绝相比,恰恰缺少了简单语言中内含的激情与意境。这样的“画中有诗”,就像浅陋的“标题音乐”,一般并不可取。
但是艺术上可省则省,该繁的又不能怕繁。宋人山水画中构图复杂、笔墨细密的并不少。巨然的《秋山问道》,李唐的《万壑松风》,都在巨幅画面上布置了重山叠嶂、争奇竞秀的景色。构图繁密而又自然入妙,令人感到山川灵秀,既可观又可游,甚至可居。古人忠于造化而又不照抄自然,画中美景都是他们经过加工改造,化为胸中丘壑,倾吐出来的是天地之气。这是中国绘画艺术的骄傲。
画中理趣,读画之道,真是一言难尽。多读多想,不要惟古惟名,心眼并用,神游画里画外,你才会得到审美的真正享受。
——《第二章 让心灵向美和艺术敞开·第十二节 走进王维的山水画镜》
【感悟】此目为《人文知识读本》中宽容最爱的章节之一,多评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