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宦官、亡于流寇,众说纷出,不一而足。到今日,我们显然不想作非此即彼的回答。克尔凯戈尔说得好:“当矛盾的非此即彼被从生存领域中驱逐而引入到抽象思维的永恒中时,它事实上是被消除了。”历史是人创造的。人人都参与着历史的创造,可被创造出来的历史却总是不尽人意。于是才会有追问,有思索:这不是简单的责咎哪一个人,而是对整个历史的追问。
崇祯在位前后仅十七年,纷纷乱乱,没一年太平,三“国”(三种政权)、四“方”(朝野内外),各种人事交织在预设的亡国网络之中,铺陈出许多可悲可悯可歌可泣的故事,似乎历史成性要让当事者体悟这特殊的时世与人生。
士大夫阶层是这一时代特别受人关注的对象,形形色色,良莠不一。孙承宗、袁崇焕,一自殉于寇难,一屈死于反间冤案,多少显出了一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寅恪老钱柳因缘,也演绎过这段亡国前后士大夫的特殊命运。关于复社诸君子,特别是复社领袖张溥,以及钱谦益、吴伟业、陈子龙等人的甄品裁抑,尚特史家作深入的研究。我一向对复社的成员不纯和党同伐异作风,持批评的态度。关于张溥与周延儒的政治交易,于史有证,足见复社沾染的政治浊气很浓。早在张溥、钱谦益一类名流表现异常之前,临川汤显祖就感慨系之,对其友人说道:世上假人多,真人少,“大势真之得意处少,而假之得意时多”。他对东林并无特别好感,且时有微词,殊为难得。可惜史家多不注意。东林、复社原都是因不满朝政污浊起而抗争的,其中不乏正人君子。然而,为权力斗争所牵涉,终究不免沾染阴谋气。不少骛名逐利之徒更是奔走其门,以图发迹(象吴昌时之流)。这在权力支配一切的社会里,实势所难免。我以为张溥比较复杂,作为学者兼政治家,双重人格明显,而且也有靠心理“自我合理化”去化解人格紧张的迹象。与周延儒、温体仁一类政棍相比,他毕竟良知未尽泯灭。陈子龙在其《自撰年谱》中述及崇祯十三年(张溥临终前一年)谋解黄道周于难时说:“议及石斋(道周)之难,天如(张溥)将倾身家以图之,真有贾彪之风,予甚愧焉。”身处明中后期的特殊政治氛围下,在道与势,政治权术与道德高扬之间,他内心的紧张、焦虑相当激烈,应是情理之中的事。天如四十岁即中年夭折,不可谓无因。
依我看来,复社较之前辈,不能不说更趋下游。这并不全是因为张溥等人的人品比顾泾阳辈差许多。一个王朝越向末世走去,大多数人为末世心态所浸染,人性的扭曲就越发不可收拾。一面是假作真时假亦真,一面是真作假时真亦假,交相激荡,黑幕重重。迷溺于局中,就象萨特所称患了“剧场异化症”,能有几人自律自守?中国古代政治乃为人治,人治败坏成风,也就不可收拾。史家多称道张居正为一时之权相,事功卓著,其实政治的诡秘诈儇,大僚要员之假公贪赎,虽前有严嵩,不可谓始作俑者,然风气之坏,江陵实不能辞其咎。江陵过于迷信权力,火中取栗而尚扬扬自得。《明史》本传云:“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贿赂。冯保客徐爵擢用至锦衣卫指挥同知,署南镇抚。居正三子皆登上第。苍头游七入赀为官,勋戚文武之臣多与往还,通姻好,七具衣冠报谒,列于士大夫,世以此益恶之。”江陵死后结局惨极,然朝局官场从事端发生时起就呈异状,愈趋恶劣。时人于慎行在给友朋的信中说道:“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后人读明末史事,不能不有坠入五里云雾之叹。交相弹劾,以扳倒对手为快;弹章或振振有词,或危言耸听。无不满口经典,一心为国。到此时已是真假莫辨,人心叵测。朋党向为中国专制政治之大忌,罗织此项常可致对手于死地,明末小人时常玩弄这种伎俩。实际上,中国古代官场出于营私攀援,同乡同年门生故吏的习惯纽带常被利用,虽是忽聚忽散,利益苟合,却也见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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