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林：近距离观察文革

——学生采访家长了解文革活动小记 

文革是中华民族身上的一块伤疤。现在，愿意揭开伤疤的人越来越少。因此，刚刚逝去的文革仿佛发生在遥远的蛮荒时代。学生或者将其纯粹当作高层内部的权力之争从而不屑一顾，或者作为荒唐年代荒唐事不妨荒唐来听。

文革真的遥不可及吗？非也！“创造”文革这段历史的人们大多已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文革或多或少地生活在他们的记忆中，不堪回首，却也挥之不去。而他们的子女或孙子女，正通过学校的历史课本，管窥“史无前例”四个字的微言大义。为什么不让学生去了解身边的历史呢？多真实、多生动、多斑斓的历史呀！长辈对晚辈讲讲自己经历的文革，晚辈听听长辈的文革心路历程。理解万岁，但理解的前提是了解。

其实，用记忆犹新来形容长辈对文革的印象是毫不过分的。恐怖的、荒唐的、啼笑皆非的、黯然落泪的……一件件令人难忘的事情浮出水面，活生生地呈现在学生面前。调味罐被打翻了，滋味复杂，令人难以言说。

    花季的红卫兵都作了些什么？还是让当年的红卫兵来说吧：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打人都使用那种带铜扣的军用皮带，一皮带下去，那些老师头破血流，而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却乐此不疲地上了瘾，好像是一批嗜血的豺狼。我亲眼看到一位平时我们都叫她‘段大妈’的慈祥的老教师，被剃了阴阳头，浑身是血，跪在地上，胳膊被拧断，呼啸的皮鞭仍不断的在她身上啃噬；有一个好好先生的语文老师，一边被抽耳光，一边被逼跪在地上跳，而那些红卫兵哈哈大笑，好像有趣之极。……有一位白胡子的美术教师，我曾经跟他学过画虾米，据说学问很深的。因为受不了折磨，一天他和上面说过的好好先生的语文老师，跳进附近的一条河里自杀了。语文老师会点水，没有淹死，被追回来后，让红卫兵把腿打断了。……我家隔壁住着一个校医和她的母亲，据说那母亲是‘地主婆’，被红卫兵赶出家门，遣送原籍。老太太老家没有亲人，无法生活，又悄悄回到北京。红卫兵说她是‘反攻倒算’，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石桥上，红卫兵们活活将她打死了，又把她从桥上推下去。这还不够，红卫兵又逼着我爸爸将那死尸背上来，背到医院的停尸房，我爸爸恐惧悲愤得大哭。”

恐怖出自狂热。狂热又来自何方？就让当年的红卫兵告诉你：

“今日之我再‘忆往昔峥嵘岁月’，仍清晰感受到一个未成年的少年，突然脱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刻板生活的束缚，胸中激荡着对领袖人物近似宗教般的崇拜，又受红卫兵那种勇于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狂热所煽动，意外发现渺小的个人竟然成为毛泽东寄予厚望的革命小将，成为其反修防修继续革命之宏伟事业的中坚力量，那种心潮澎湃、欣喜若狂而又诚惶诚恐的复杂心情。虽然也为无奈中止学业惋惜，但内心深处真正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

“我们有幸参加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第八次接见红卫兵。那天，在北京西郊机场，眼见得一辆辆敞蓬汽车从我们面前缓缓驶过，亲身感受到我曾和主席同呼吸在同一百平方米中，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拼命地高喊‘毛主席万岁’，声音都嘶哑了。我认为自己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决心听毛主席的话，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那是一个荒唐的年代。如果你已久违了“荒唐”，不妨一起听听下面的故事：

“北京一中有位老师，看到阴天，随口说了句：‘太阳怎么没了？’即被批为反革命。著名歌唱家马玉涛曾唱了一首歌，歌词是：‘马儿呀，你慢些跑……好把这社会主义风光看……’当时人断章取义，说马儿慢些跑是拖社会主义的后腿，将其批为反革命。哈尔滨每天上午10点钟，街上无论行人、汽车都要停下，面向东，跳‘忠’字舞，20分钟后各行其是。爸爸去买钢笔，以下为对话：服务员：‘为人民服务！请问您要什么？’父：‘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要一根圆珠笔。’在大街上动不动就会有人冲你背语录，过了几分钟你才会知道他其实是要向你问路。”

还有些事情，令人啼笑皆非：

“文革期间，红卫兵查人鞋底，还揭人家锅盖。因为那时的球鞋底有很多横横竖竖的纹路，能写出许多个“毛”字，把毛主席踩在脚底，这不明摆着对毛主席大不敬吗；蒸馒头的蒸屉不也是横横竖竖的吗，把毛主席放在锅里蒸，这也没法解释呀。”

“曾听同学说过他爷爷的亲身经历。在文革期间，有一位伟人去世，举国哀悼，并不许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出现鲜艳的颜色。他爷爷迫于生活，去菜市场卖菜。突然，被一伙红卫兵包围起来，砸了他的菜摊并将他抓走，关了一个多月。直到放出来后才知道他的罪名竟是卖胡萝卜，而胡萝卜颜色鲜艳，冒犯了死去的伟人。”

“三十晚上生产队帖春联，不知激发了哪位圣人的灵感，贴出了一付极有感慨的对联：‘半斤猪油满口流油，气死帝修反；大耙搂草遍地冒烟，吓跑美苏英’，横批：‘永不称霸’。”

而一些人的遭遇，至今仍令人落泪：

“老人的女儿——也就是妈妈的同学，是个很爱涂涂画画的女孩子。红卫兵在她家日历牌的背面看到了一只铅笔画的小马，而日历牌的正面恰恰是毛主席画像。在伟人背面指手画脚居心何在？于是这就成了罪证。后来红卫兵带走了她的父亲，关了起来。老人含恨跳楼，虽没有死，但一条腿却落下了残疾。而妈妈的那位同学没想到自己的不经意却成了父亲的罪证，伤心不已。又听说父亲跳楼，她万念俱灰，到南方出了家。”

“那慈祥而温文尔雅的老校长遭了批斗，被责令忍受六月的烈日曝晒，在没有一点树荫的操场上拔草。就这样过了一天。直至第二天中午，老人虚弱的身体再也不堪这般的折磨，她倒下了，倒在她所爱的学生面前，倒在了她所爱的学校的操场上。而至死，她仍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据说，人们收敛她尸首时，她手里仍然攥着拔下的最后一根草。”

听了大人说了这么多，让我们再听听孩子的心声。孩子大了，有主意了，对历史也有自己的不俗的见地：

“父亲的文革经历，每次都说到这，而且很明显是拿它当笑话。我觉得很奇怪，‘文革’是个沉重的话题，而我想父母的经历也必定是不顺利的，可他们谈的都是些趣事、趣闻。不知痛苦的那一部分是真的被忘记了，还是小心地滤了过去。反正希望他们是真的忘了吧。”

“我的父辈和祖父辈都经历过文革。父辈提起文革时，总显得有些茫然，他们甚至做过红卫兵去批斗过别人，却似乎对文革本身没有太深刻的理解。……从祖父的神情，我感觉他似乎并不想多说。我们这一辈人，了解文革的实在太少。老一辈不愿意提，媒体渠道也不提，文革成了见不得人的暗疮。我们不光自己不提，也不让外国人提，面对人家研究文革的著作，少不了骂上几句。这不是对待历史的正确的态度。难道说不提就等于没发生吗？偶尔听人说上一两句还小心翼翼的，文革就像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这样让我们怎样去了解历史？让我们怎样防止历史重演？”

五彩文革，斑斓回忆。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在六个班大约三百名家长的文稿中，竟找不出一份谈及自己在文革中做错了什么事、如何做错事的回忆！而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不做错事几乎是天方夜谭。而这种集体的遗忘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正如善良而又细心的学生所言：“不知痛苦的那一部分是真的被忘记了，还是小心地滤了过去。”也许，这就是现在百姓心里真实的文革，也许，文革的真相还有待在长辈和晚辈之间的继续交流中不断发掘。但令人高兴的是，这种交流毕竟已经起步。坚冰正在溶解，气候必将回春。

感谢张汉林老师惠赐大作

（本文发表于《中学历史教学参考》2004年第3期）